誰是呂赫若?日治時代作家呂赫若,因涵攝文學、戲劇與音樂等多面向才情而享有「台灣第一才子」 之譽;而鮮烈的社會意識與使命感,更見其蘊發的高度能量,以及歷史標竿地位,他是臺灣40年代最重要的作家,臺灣最有才情的音樂家,卻被歷史徹底遺忘,隨著他的歌聲,我們將與那風流的年代相遇,也進入呂赫若的小說世界

地區:台灣,語言:國語 客家語 ,首播電視台:國語 ,首播集數:14 ,官方FB: 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ROSEKI1914/

演員名單:


  • 莫子儀 (飾 呂赫若)

  • 黃姵嘉 (飾 蘇玉蘭)

  • 楊小黎 (飾 林雪絨)

  • 陳家逵 (飾 張文環)

  • 溫吉興 (飾 蘇新)

  • 邱德洋 (飾 呂泉生)
  • 蕭正偉 (飾 王井泉)
  • 廖苡喬 (飾 辜顏碧霞)
  • 高盟傑 (飾 宋非我)
  • 彭浩秦 (飾 簡國賢)
  • 徐宇霆 (飾 林博秋)
  • 彭若萱 (飾 區嚴華)
  • 周明宇 (飾 宋斐如)
  • 張哲豪 (飾 陳文彬)
  • 汪禹丞 (飾 力軍)
  • 謝國玄 (飾 陳本江)
  • 賴震澤 (飾 特務頭子)
  • 莊益增 (飾 簡吉)
  • 林志儒 (飾 蘇玉蘭父)
  • 劉于慈 (飾 婉如)

製作名單:

  • 監製:饒瑞軍
  • 督導:黃桂慧
  • 製作協調:劉郁彥
  • 宣傳規劃:劉品芳、傅文廷、鄭玉敏
  • 選角:陳喜惠
  • 造型:劉宴伶
  • 美術:陳嘉晟
  • 劇場設計:柯德峰、陳憶玲
  • 攝影:楊豐銘
  • 燈光:陳冠廷
  • 編劇:樓一安、莫子儀
  • 音樂:羅恩妮
  • 剪輯:陳小菁、鄭志賢
  • 後期統籌:蕭婷芸
  • 統籌製片:葉振興
  • 製作人:高君亭、陳南宏
  • 導演:樓一安
  • 製作:內容物數位電影、客家電視台

配樂插曲:

片頭曲:
時代輓歌 - (作曲:羅恩妮)
片尾曲:
冬眠 - (演唱:毛恩足,作詞:樓一安、謝國玄,作曲:羅恩妮)
劇中歌曲:
撐船調 - (演唱:邱德洋,作曲:)
採茶歌 - (演唱:邱德洋、莫子儀,作曲:)
聖母頌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亞當·史托克[Adam Storck],作曲:法蘭茲·舒伯特)
生番子守唄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江文也,作曲:江文也)
小夜曲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嘉布蕾·凡·鮑姆伯格,作曲:法蘭茲·舒伯特)
丟丟銅仔 - (演唱:長榮中學合唱團,作詞:佚名,作曲:佚名)
一隻鳥仔哮啾啾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佚名,作曲:佚名)
三首裸體歌舞 - (作曲:艾瑞克·薩提)
當我聽到那歌聲[詩人之戀]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克里斯欽·海涅,作曲:羅伯特·舒曼)
請到窗邊來[唐·喬凡尼]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洛倫佐·達·彭特,作曲:沃夫岡·阿瑪迪斯·莫札特)
夢幻曲[兒時情景] - (作曲:羅伯特·舒曼)
奉獻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弗里卓克·呂克特,作曲:羅伯特·舒曼)
月有情
葬禮進行曲 - (作曲:費德里克·蕭邦)
晚安[冬之旅]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威廉·米勒,作曲:法蘭茲·舒伯特)
快樂頌[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] - (作詞:弗里德里希·席勒,作曲:貝多芬)
唐懷瑟序曲 - (演唱:NSO國家交響樂團,作曲:威廉·理察·華格納)
台灣舞曲 - (作曲:江文也)
異國他鄉[兒時情景] - (作曲:羅伯特·舒曼)
奇怪的故事[兒時情景] - (作曲:羅伯特·舒曼)
魔王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約翰·歌德,作曲:法蘭茲·舒伯特)
雨滴[蕭邦第15號前奏曲] - (作曲:費德里克·蕭邦)
窒息[蕭邦第4號前奏曲] - (作曲:費德里克·蕭邦)
藍色多瑙河 - (作曲:小約翰·史特勞斯)
棕髮少女 - (作曲:克勞德·德布西)
大樂隊鄉愁 - (作曲:傑克·沃登邁爾[Jack Waldenmaier])
教我如何不想她 - (演唱:鄧吉龍,作詞:劉半農,作曲:趙元任)

內容:

大綱:

男高音、小說家和劇作家於一身,戰後,甚至提起武器參與反抗行動,36歲的呂赫若正值大展風華才氣之際,卻不幸死於非命,作為台灣文學史上的風雲人物,客家電視台將重新打造呂赫若的生平與其作品改編為連續劇,嘗試探索才子傳奇的一生。

本名呂石堆的呂赫若,在21歲(1935年)發表第一篇日文小說〈牛車〉後迅速竄紅,成為文壇受矚目新星,25歲前往東京學習聲樂,參與東寶劇團,28歲回國後,積極參與張文環《台灣文學》雜誌,擔任興南報社的記者,參與厚生演劇會,多樣身分交織出呂赫若作品對殖民地現況的觀察與批判,也埋下了戰後直接領導大安印版所,印製社會主義刊物,以及擔任《光明報》的編輯工作,最後,呂赫若選擇了參與反抗政府的鹿窟行動,成為亡命之徒,行蹤撲朔的逃難者,加上真名筆名造成身份難辨,「台北歌手」成了呂赫若逃亡的追捕代號,也成為了這部戲劇的片名。

《台北歌手》除了呈現呂赫若生平外,最大特殊之處就是將小說的改編以舞台劇的方式呈現,這將是台灣連續劇史上的一大嘗試;其中,呂赫若與其生活周遭的好友如張文環、王井泉、宋非我、林博秋等等,都將進到呂赫若的小說世界裡,飾演小說裡的角色,如<牛車>、<清秋>、<冬夜>、<暴風雨的故事>,也就是說幾乎每位演員都會一人分飾多角。

歷史長河,呂赫若彷彿廣袤銀河裡的熾星,光芒閃耀,從拿筆到唱歌,從寫劇再到拿起武器,即便跨越不同政權時代,呂赫若無不用盡全力,為民爭取公義。

人物:

蘇玉蘭 - 呂赫若的紅粉知己。像是呂赫若筆下的「藍衣少女」或「馬克思女孩」,但蘇玉蘭不被傳統束縛,想掌握自己的命運,因此逃離婚姻束縛,隻身來到台北工作。
林雪絨 - 呂赫若的妻子,兩人因媒妁之言結婚。他們之間看似平淡,但實則是比愛情更複雜的牽絆。林雪絨幾乎毫無怨言,是好妻子、好母親,唯獨子女,會讓她展現出少有的強硬態度。
張文環 - 作品〈閹雞〉,被人稱「阿伯」的林搏秋改編為舞台劇,雖然是在設備不佳的「永樂座」表演,但在音樂、舞台設計上強調本土,且反映台灣人的民族意識,即便遭到中途斷電、演出後曲目被禁唱,仍廣受好評。
呂泉生 - 自日本學習音樂回台後,進入台北放送局負責歌唱指導、合唱指導以及作曲編曲等,也因此結識了呂赫若、王井泉、張文環…等好友。先前提到的舞台劇《閹雞》,其音樂正是由呂泉生負責,他走訪大稻埕永樂市場,採集並改編台灣民謠〈丟丟銅仔〉、〈六月田水〉、〈一隻鳥仔哮啾啾〉等作為配樂、大受好評,更帶動了演唱台灣民謠的熱潮。
蘇新,台灣左翼運動先驅之一,因共黨身分判刑12年,入獄時年僅24歲。二戰後,蘇新北上參與刊物編輯,而呂赫若正是由蘇新介紹進入《人民導報》擔任記者,報導當時社會不公不義的現象、為台灣人民發聲。二二八之後帶著家人逃亡中國,後來妻女返台便由呂赫若協助安頓,但也從此與她們相隔兩地,直到1981年蘇新過世都無法見面。


每集劇情:

第1集
呂赫若不但要創作自己的小說,還要分身在會社上班,並兼差寫布袋戲劇本,甚至在公會堂演唱,顯得有些分身乏術。
    大稻埕的山水亭餐廳裡,呂赫若跟女同事蘇玉蘭,及張文環等一群文友談論起他的小說「藍衣少女」,接著,呂赫若便與蘇玉蘭等人一同跳進小說中:他以學生妙麗當模特兒畫了幅畫,卻引來妙麗未婚夫的父親寶財的憤怒…

第2集
呂赫若經常深夜才回家,妻子林雪絨抱怨一家人營養不夠,孩子輪流生病,呂赫若只好去山水亭跟老闆王井泉借錢。
這天,呂赫若剛結束放送局的獨唱送蘇玉蘭回家,發現蘇玉蘭對他的小說很熟,考慮再三後,終於同意蘇玉蘭將他的小說改編成新劇。兩人間若有似無的情愫逐漸燃起,他們對起劇中台詞,並再度跳進「牛車」的小說世界裡…

第3集
「你以為坐著明天米就會從天上掉下來是不是?」阿梅盛氣凌人地質問添丁。
添丁是個牛車車伕,然而保甲道通車後,便罕有人要來租他的牛車了,有些同業甚至改做起偷盜的無本生意。原本在工廠兼差的阿梅現在也沒了工作,兩人打算改當農夫,但要種田就要繳押金,現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,唯一的辦法,好像也只能靠阿梅的身體了…

第4集
阿梅開始在私娼寮裡賺起辛苦的皮肉錢,添丁也努力振作,一步步朝農夫的夢想邁進。然而,這天添丁卻不小心被警察開了張罰單,拿不出錢的他只能鋌而走險,去偷大地主寶財的鵝。他在市場裡被逮,發出垂死般的呼喊。
「聖母頌」的音樂入,宛如悲嘆。回到現實,呂赫若與蘇玉蘭之間的愛情也正在萌芽,而久病的妻子似乎也察覺到了…

第5集
林雪絨暗諷呂赫若大概是嫌她沒見過世面,出於歉疚,呂赫若帶妻子 出席辜顏碧霞的茶會。 在此同時,呂赫若與蘇玉蘭的感情仍持續升溫,兩人再度一同進入小 說「暴風雨的故事」裡。添丁就要出獄了,阿梅也存到錢去跟寶財租地 ,不料寶財卻對阿梅起了歹念。兩人仍深信努力便有收穫,眼看兩人未 來就要露出一線曙光,渾不知暴雨將至…林雪絨暗諷呂赫若大概是嫌她沒見過世面,出於歉疚,呂赫若帶妻子 出席辜顏碧霞的茶會。
在此同時,呂赫若與蘇玉蘭的感情仍持續升溫,兩人再度一同進入小 說「暴風雨的故事」裡。添丁就要出獄了,阿梅也存到錢去跟寶財租地 ,不料寶財卻對阿梅起了歹念。
兩人仍深信努力便有收穫,眼看兩人未 來就要露出一線曙光,渾不知暴雨將至…

第6集
連日暴雨讓作物流失一空,添丁與佃農們跟地主寶財乞求免佃,反遭寶財索討添丁家裡僅剩的一頭豬抵債。 阿梅覺得被寶財逼得走投無路,加上過去曾遭他性侵的舊恨,阿梅決定穿上一身紅衣,上吊自殺。就在「葬禮進行曲」的沉重曲調下,添丁決定替阿梅復仇。回到現實,呂赫若同樣也失去他的女兒,心痛之餘,決定要跟蘇玉蘭提分手。

第7集
分手這天晚上,蘇玉蘭回想起曾是人家童養媳的過往。兩年前,她就要從高女畢業,赴日習醫的未婚夫卻因愛上別人而要取消婚約,美其名是打破傳統陋習。
蘇玉蘭回到娘家也被父親嫌是賠錢貨,於是,她夜半離家獨自到台北,並因此認識呂赫若。
現在的蘇玉蘭來到山水亭,卻被王井泉發現懷孕,並告知呂赫若,兩人幾經波折後才終復合。

第8集
呂赫若回到家鄉,得知表妹被婆家欺負,原只是要出面協調,卻意外救了一心尋死的表妹。
這時蘇玉蘭剛生下孩子,表妹很羨慕她,覺得她很勇敢,能夠追求自己的愛情。
 戰爭的腳步逐漸進逼,台灣開始遭遇空襲,呂赫若在蘇新家偷聽美軍廣播,得知台灣可能交給中國。
呂赫若也與張文環、蘇新跳進了另一個關於空襲的小說:「一個獎」。

第9集
「一個獎」的故事:水木田裡出現一顆美軍丟下的未爆彈,若繳去給警察,就要冒著被炸死的風險,若不繳出去,又可能被當作通敵犯,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 另一個故事「清秋」:耀勳的父親在公所上班,忙著替日本人徵兵,祖父卻心向中國,而耀勳自己的醫院也要開業了,必須先將租給人的小吃店收回,但他的開業許可卻遲遲下不來…

第10集
耀勳慢慢發現,皇民醫師江本海似乎暗自阻撓他開業,對於江本只把行醫當作生意深感到不以為然。同時,耀勳心中的困惑也越來越多,他到底是什麼人?為誰而活?為什麼要做醫生? 日本戰敗,結束對台統治。
呂赫若振奮地學習中文,研讀三民主義,但過不到半年,他卻察覺他熱切歡迎的這個祖國,也將貪汙腐敗、物價飛漲帶進了台灣…

第11集
「為什麼不能打倒這面壁?」新劇「壁」講出戰後台灣貧富懸殊的事實。回到現實,擔任記者的呂赫若也經歷到家裡連米都買不起的窘境,並在農民抗租新聞中,揭發警察與地主勾結的內幕,還目睹賣私菸的菸販遭專賣局查緝員刁難。
這位菸販的女兒就是「清秋」裡的小吃店老闆娘彩鳳,丈夫戰死後,在「冬夜」的故事裡成了一位酒家女…

第12集
彩鳳在酒家認識一個寧波商人郭欽明,他連哄帶騙把彩鳳騙上了床,甜言蜜語說要娶她,不料婚後不久便將她休了,還跟彩鳳連本帶利討回聘金。 現在彩鳳欠下一屁股債,除了在酒家工作,還必須兼差賣淫,最後甚至在一場警匪槍戰中被流彈打到,倒地不起。彷彿一則預言,「冬夜」問世不久,現實中的呂赫若便目睹了二二八事件的發生…

第13集
二二八期間呂赫若協助蘇新等人跟陳儀政府談判,但他也不免懷疑這麼做是正確的,直到目睹國民黨軍隊登陸鎮壓,他終於決定封筆,加入共產黨,並開設印版所,秘密印製光明報。
49年國民黨在大陸一路敗退,同時白色恐怖也開始籠罩台灣。光明報被抄了,很快就要查到印版所,呂赫若只能拋下家人,跟陳本江走進位於鹿窟的革命基地…

第14集
在鹿窟呂赫若負責無線電通訊的工作,期間呂赫若仍會繞去看望妻子和女友,有一次卻差點被抓,所幸他用了呂石堆的本名這才逃過一劫,但沒有錢偷渡出去的他,現在看來也已走投無路了。
印刷機快速印著一疊通緝單,上面出現呂赫若的名字。這已是三年後的事了。林雪絨收到通知,呂赫若在鹿窟被蛇咬死了,要她來取回呂赫若的遺物…

[小說] 牛車 - 呂赫若 (1935):

《一》
「傻瓜!可不可以安靜點?」
扭曲那張暴躁到似乎想哭的臉龐,木春毆打弟弟的頭。於是,「啊--」弟弟彷彿劃破咽喉般地大喊,整個人趴到地上,手腳亂動,還把油罐打翻了。
「你這傢伙……」木春握緊拳頭,蜷曲上半身。「我要再打你了噢!」,抬起的手腕突然失去力氣。木春柔聲地說:
「蠢蛋!哭又能如何?阿母就快要回來了。會弄髒衣服的。」
因為他憶起之後這個家中又將上演的場面,那是個恐怖的場面。木春已完全倍感威脅。日復一日,傍晚工作完畢歸來的雙親,立刻開始爭吵,最後互相扭打。即將九歲的木春躲在床的暗處凝視一切的動靜。弟弟則號啕大哭。「木春!你是木偶嗎?」阿母咬牙大聲斥責。「喂!和哥哥一起去玩。」悄悄地從床的暗處走出來,木春抓起弟弟直往門外飛奔,然後在田間小路坐下來,仔細地告訴弟弟。「阿城。你不覺得很可怕嗎?在那時候大哭……」
爬到看得到裂痕的餐桌上,木春把手伸進飯桶中。刷!刷!把桶底的米粒抓在一塊捏成圓團,然後讓弟弟的手抓住。
「來!來!不要哭了。來吃這個。再哭,等阿母回來,就要倒楣了。阿城啊。」
弟弟立刻停止哭泣,津津有味地小口咬著。鼻涕和著淚水,與飯一起吞下去。
「好吃吧!」
兄弟兩人早已習慣吃冷飯。阿母早上去工廠的時候,就說這是中午的份。剩飯白天會變冷,但還有些水氣。雙親不在家時,他們自由地看家。想到時,就朝飯桶裡抓起飯來吃。兄弟兩人就是這樣長大的。然後,他們的肚子漸漸隆起,大到像個懷孕的女人。不過,卻不曾生過什麼病。
玩了一整天,筋疲力竭時,耳際響起門口竹門的吱咯聲。木春不由得睜大雙眼。「阿母回來囉!」搖起身旁的弟弟,連忙到門口一瞧。回來的是阿爸楊添丁。
木春以恰似訴說父親一天的外出及表露自己的不滿之口吻說:
「阿爸!今天很早嘛!」
「是啊……」楊添丁的身子轉向孩子們回答說。
「你阿母已經回來了嗎?」
給拉進牛棚的黃牛吃飼料草,他解開鈕釦原地佇立。然後利用斗笠將風灌進胸部。
「是嗎!」父親輕輕點頭。「肚子餓了嗎?」隔了一會兒後問他們。
木春點點頭。
天色越來越暗。傍晚火紅似鮮血的天空,白鷺成列呼嘯飛過。沒有半點風,燠暑逼人。他不禁縮起身子,蚊子成群在前方嗡嗡飛舞。
楊添丁把甘蔗枯葉束點火,拋入灶中,然後站起來,把水倒入鍋中,開始清洗起來。
「木春!要煮飯了。你阿母還沒有回來……」
為了不使他們哭泣,楊添丁面向望著灶火的孩子們柔聲地說。
接著到後面的田裡巡視一下,母親阿梅就回來了。
她不和丈夫交談,把斗笠和便當盒輕輕放下,再度在廚房裡出現,把最小的小孩拉近,上下盯著他的身體看了一會兒,然後似罵非罵地說:「你又隨便亂躺了。再把衣服弄得這麼髒,就不幫你洗了……」發覺苗頭不對,木春在灶的黑暗處縮起身體。
「怎麼了?怎麼這麼晚…」楊添丁正面看著妻子說。「真是愚蠢的女人。也不早點回來,難道不覺得孩子們很可憐嗎……」
「哼!說他們很可憐……」阿梅把鍋子從丈夫的手中奪過來似地抓住,然後靠近米桶,冷不防打開蓋子往裡面瞧。
「你如果瞭解到這點,孩子們就不用吃冷飯,而且我也不用去鎮上的工廠。你這個窩囊男人還敢說什麼?」
「什麼?你又來了……」離開灶邊兩、三步。然後衝過來似的,楊添丁停了下來。
「是啊。我已經說過好幾次了。奔波一天,卻賺不到三十錢的男人,不是窩囊是什麼。你看!米桶空空的,令人想哭。好像明天的米會從天上掉下來似的……」
阿梅故意敲打桶子的底板。
「照這樣說來,你認為是因為我懶惰的緣故囉?」楊添丁看著不講理的女人,突然間勃然大怒。
「我可是拚足了老命。一刻也不曾懈怠。晚上也無法好好睡,天一亮就出門,你應該也看到這種情形吧。」
 「啊!我不想聽。誰知道你出去都在做什麼。仔細一想,大家都知道。在米價昂貴的從前,可以快樂地過日子。卻在米價便宜的今天,每天為米煩惱。會有這種蠢事嗎?」
「對啊!你說對了!以前輕輕鬆鬆一天就可賺到一圓。現在到處奔波,卻賺不到三十錢。這是什麼原因你知道嗎?」
楊添丁轉身咳嗽。「要知道什麼?我只知道你在逃避。不是賭博、懶惰,就是去找女人……」
挪開視線,阿梅以灶為中心,開始忙碌起來。
「不對,都不對。連吃飯時間都來不及的我,怎麼會做這種事?因為雇主減少。」楊添丁斬釘截鐵地回答。
「哼!給自己找台階下。雇用與不雇用都在於你。只要認真地請對方雇用,又怎麼會不被雇用呢?窩囊的人……」
「混蛋!」怒火中燒的楊添丁大叫著挨近,抓住女人的頭髮用力拉扯。阿梅發出悲鳴,身子後仰,抓起身邊的飯碗,扔向男人。最小的孩子開始放聲哭泣。
「貧窮也是因為時運不濟啊。你這個女人……」
互相揪住一會兒。瞬間想起什麼,楊添丁以血紅的眼睛瞪著老婆。 「……什麼?總歸一句話,你是說我懶惰不賺錢?」
再怎麼遲鈍的楊添丁,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家近年來已逐漸跌落到貧窮的谷底。在雙親遺留下來的牛車上迷迷糊糊拍打黃牛的屁股,走在危險、狹窄的保甲道時,口袋裡隨時都有錢。即使在家中發呆,從四、五天前,就有人爭著拜託請他運米、運甘蔗。等到保甲道變成六個榻榻米寬的道路,交通便利時,即使親自登門拜訪,也無功而返。結果,連老婆都得把小孩放在家裡,不是去甘蔗園,就是去鳳梨工廠,否則明天的飯就無著落 因為自己不夠認真嗎……楊添丁自問自答。不!自己還比以前更認真,一天也不曾懈怠。想到老婆每天衝口說他懶惰、窩囊,脾氣暴躁的他越想越氣,恨不得想把老婆殺掉。等到事後靜靜思考,那也是因為擔心生活的緣故,於是憎恨之心立刻煙消雲散,這種情形屢見不鮮。他心焦如焚。總之,在生活上,必須與我們眼睛所看不到的壓迫作戰。
曙光乍現。咕嚕!咕嚕!耳際響起空牛車前進的聲音。楊添丁靠近黃牛的旁邊走著。
鄉村夏天的清晨非常涼爽。雜草上的露水尚重,每踏出一步,就濕潤了腳掌心,讓人有種冰冷的感覺。在道路上可以看到田裡零零星星有幾個農夫,以及牛的身影在眼前晃過。自行車與載貨兩輪車從後面拚命追過遲緩的牛車,突然間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,然後揚長而去。
鎮上還在睡夢中。直到出現從鄉下蜂擁而至的一群農夫,整個鎮才被搖醒。不過,鎮中央的二樓還深深陶醉在夢中。只有鎮郊骯髒的白鐵屋頂下的市場,以及破舊的板壁,洋溢著擁擠之喧嘩聲。人們露出大夢初醒的臉,頻頻叫囂著,穿梭在早晨的空氣中。不禁讓人覺得已捲入擔心、競爭、怒號與歡喜的漩渦中。
「噓、噓……」
來到河邊商業地帶的萬發碾米廠門前,楊添丁輕撫牛的鼻筋,讓車子停下來。他把斗笠放在車上,然後慢吞吞地鑽進碾米廠的入口。房間裡的電動機正在嗡嗡響著。
四、五個農夫坐著聊天。
「喲!這麼早啊。」
從大清早就坐在辦公桌上拚命撥算盤的碾米廠老闆對楊添丁說。
「陳先生!今天是不是有什麼要搬運的……」
「啊!」米店老闆臉也不抬,輕輕發出不算回答的聲音。但也只是這樣,沒有其他下文,繼續默默熱中撥打算盤。楊添丁就站在泥巴地的房間,凝視所有的動靜。
從剛才就拿出煙管拚命抽著、滿臉皺紋的老翁,似乎在說些什麼。楊添丁這才聽懂他說的話。
「米這麼便宜,還是我出生後第一次遇到。就好像是農夫免費種稻似的。再加上碾米費,不管賣多少米,還是賺不到一錢。真是蠢話。」
在旁邊聽著的一位滿嘴牙垢的人說:
「老頭!那是因為你自己在賣米,才會這麼說。你看我。連吃的米都不夠,當然便宜比較好囉。」
「哼!這是你一個人在說。米價高表示景氣好。大家都以高為目標。越來越便宜的話,你就完蛋了。」
碰!老翁敲打菸草,用力地說。
「原來如此。」農夫們吞下口水屏神凝聽。 
 「是嗎?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。總之,就是……」
「蠢蛋!」老翁打斷滿口牙垢的人的話題,口沫橫飛地斥責。 
 「啊!算好了。八圓五十一錢。與帳目符合……」
把算盤掛到牆上,米店老闆對老翁說。老翁睜大雙眼。
「你看!你看!」以下顎對剛才的農夫表示就是這樣。
「陳先生!今天怎麼樣?」
楊添丁抓住時機,嚅嚅地說。
「啊!是你啊?」米店老闆以一副現在才發覺的表情看著楊添丁的臉。
 「必須要搬走的稻殼是很多……」
「那麼,讓我來吧。」
「不過,已經叫運貨卡車搬走,實在很不湊巧。」
 楊添丁悶不吭聲地站著,動也不動地凝視米店老闆的臉。
「不過,陳先生!如果有卡車無法去的地方,也讓我的牛車效勞一下。」
正因為生活的需要,他無法說些「是嗎?」就走出去。
「說的也是。不過,你也要想想。有時為了趕時間,雖然我有三、四部載貨兩輪車,還是得租卡車。買賣也沒有做那麼大,而且我也想過要使用你的牛車。我並不是沒有想到從以前就經常為我搬運的你。不過,現在不能再使用牛車了。你去別處看看吧。」
米店老闆坐在椅子上,以親切的口吻再三叮嚀。
滿臉皺紋的老翁頻頻點頭,交替看著米店老闆與楊添丁,然後插嘴說:
「現在不是牛車的時。大家都在做這種買賣。不!山裡的人都有載貨兩輪車,而且比遲鈍的牛車更好。在我小時候,牛車相當多。現在卻不多見了,不是嗎?總之,它比不上那快速的運貨卡車和載貨兩輪車喲。」
「嗯。不管怎麼說,就是這麼不景氣。我也不能只為他人著想。買賣是希望賺錢,如果還是像從前一樣靠著慢吞吞的牛車,那就無法有多大助益。」米店老闆苦笑著說。
「啊!我也覺得靠牛車為生很辛苦……」
 突然間覺得筋疲力竭,楊添丁心情浮動,一口氣喝光番茶(粗茶)。
滿臉皺紋的老翁突然想到什麼,把煙管放在肩上。
「不只是牛車。從清朝時代就有的東西,在這種日本天年,一切都是無用的。原本我家的稻穀,就是委託那個放尿溪的水車。可是,當這種碾米機出來後,那個就慢到無話可說。反正都要付出相同的工資,那就決定靠這個囉。不只是我,大家都這麼認為。如今,那個水車已經不見蹤影了吧?總之,日本東西很可怕。」
「是啊。」
農夫們聽得目瞪口呆,直盯著老翁的臉。他們認為文明的利器都是日本獨特的東西。
覺得自己的事好像被提出來,楊添丁感到厭煩。但是,初次聽到這裡也有和自己類似情形的人,於是燃起他的好奇心,始終佇立不動。
街道己經全亮,陽光燦爛。公車的警笛大響,邊載乘客邊飛駛而過。一位從店裡眺望此情景、年約三十歲的矮小男人,回頭看著大家的臉說:
「聽你這麼一說,我也突然想起。由於那汽車的緣故,也不知道被折磨到什麼程度。農夫利用時間和鄰居一起抬轎,多少能賺點錢。可是,那個傢伙,如果每一條路都毫不客氣地行駛,那我們的生意就會一落千丈,賺的錢就剛好只夠付稅金……」
「哈!哈!哈!那不是白費力氣嗎?」「那也是為了要活下來啊。」米店老闆難得會和他一起笑。
「就是啊。完全是蠢話。因此,我立刻就放棄,把心血全部放在種田。這樣就大概過了三年。」三十歲的男人屈指一算,無限感慨地嘟囔著。
「清朝時代的東西還是不適合在日本天年。趕快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,做個農夫也能有所得呢。」
你是不是對麻煩的牛車感到棘手嘛?米店老闆說著,稍微看了一下楊添丁的臉。
「我也認為或許當農夫會強過以牛車為生。不過,那……」
真是坐享其成又好管閒事--楊添丁憤憤不平地離開萬發碾米廠。
砰地一聲拍打牛背,當牛車開始動起來時,他又擔心現在該往哪裡去。現在即使踏遍鎮上的每一個角落,也找不到肯雇他的人。這是從以前楊添丁早就知道的情形。鎮上的商人都無情。他不免心生怨恨。不過,正因為為了生活的需要,他不能把情緒表露於臉上。他下定決心,當別人用不上它的時候,至少十次也要勉強對方用一次。但是,在沒有人雇用他的時候,他就要像這樣遍訪鎮上的舊宅。
咚咚經過陋巷的碎石路,來到田裡時,河岸有間鳳梨罐頭工廠。楊添丁在漆上藍色油漆的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。
運貨卡車就在工廠旁邊,發出噗噗的警笛聲,然後揚長而去。
「喂!不要!不行!不行!」
戴眼鏡、看起來好像很威風的男人,從辦公室裡一看到他,一句話也沒有說,就立刻揮手大聲斥責。
由於對方是個穿西服的男人,楊添丁呆若木雞。冷不防被斥責,他嚇得目瞪口呆。
「不要!不要啊!欸--」
不得已,他又站到別家的製材工廠、米店、批發店等的門前。還是沒有人要雇用他,都婉言拒絕。
「想在這個鎮上賺錢,可真是越來越難了。啊--還是只能賺到農夫的錢。」
坐在牛車上,身子隨著晃動,楊添丁閉眼陷入沉思中。
《二》
「哎喲!楊添丁!在這麼好的地方與你相遇。」
「啊,是阿生啊!你要去哪裡?」
楊添丁從車上抬起頭來,就在前面十步的地方,農夫王生望向這邊。那張有稜有角的臉毫無表情,肆無忌憚地向前走了兩、三步。
「最近忙嗎?」
一走近,王生說完這句話,突然跳上牛車,與楊添丁並排蹲著。
「不!剛好相反。」
「哦--這傢伙……依我看來,你過得特別好。首先,只要讓這隻牛走路,就會有錢到手。真好啊。」
「哼!哪有這麼好的事。也不知道做農夫有多好。」
楊添丁低頭沉思。
「農夫也很辛苦啊。不過,明天你的牛車有空嗎?」王生輕敲著車板問他。
突然間,油然而生某種喜悅的預感,楊添丁不由得坐直身子。
「啊!當然有空。有什麼可以用到我的地方嗎?」……
隔天早晨,一聽到第一聲雞啼,楊添丁就立刻起床,點亮燈籠。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,煙霧突然冉冉上升,朦朦朧朧亮了起來。拿出毛巾,捲在頭上後,稍微瞄了一眼床上,阿梅與孩子們都伸出手,睡得正酣。楊添丁很快地說:
「該走了。」
外頭漆黑,宛如塗上煤焦油。他走去牛圈,給黃牛一束乾草後,就開始拉車。雖說是夏天,冷風颼颼,他不禁縮起脖子,赤腳都沾濕了。喀噠!喀噠!每次車子搖晃前進,蠟燭的黃色火光痙攣似地顫抖後就消失了。縱貫道路上鋪的小石子,與車輛一摩擦就發出悲鳴。在黑暗中,聲音更加悲淒與大聲。
到達約定的地點,仔細一瞧,王生尚未到達。約好今天早晨要裝載竹籠到名谷芭蕉市。楊添丁把牛車停下來,坐著仰望夜空。
沒有月亮,一片漆黑。只有沒逃掉的星星寥寥可數,微弱地一閃一爍。來自道路附近的農家,只有雞鳴,以戳破紙之勢互相呼應,聽起來相當刺耳。楊添丁心想,這麼早就出來工作者,只有和我類似的人。可是,妻子還說我懶惰、窩囊。啊──楊添丁深深嘆了一口氣。到底我的妻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。……而且,話說回來,我這麼拚命,也無法賺到錢,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啊。難道神明也瞎眼了嗎?一時之間,他怨恨不認可自己能工作的神明,悲傷、難為情的心情襲上心頭。
「喂!你在嗎?」
黑暗中突然響起低沉的聲音。聲音之大令人毛骨悚然。現在的心情立刻飛走。楊添丁大聲回答:「已經等很久了。」站起來提高燈籠讓對方瞧見。……
「已經幾點了?」
是王生。砰!把挑著的竹籠放到牛車,立刻忙著解開繩子。好像是他家人的一位姑娘與兩位少年也同樣挑來竹籠。姑娘頭戴斗笠,在燈籠朦朧的陰影下,一個勁兒地舞動雙手。少年們也低下頭。
「兩點左右吧?因為距離第一聲雞鳴沒多久……」
楊添丁邊迅速地把竹籠堆放到牛車上邊回答。好不容易才找到眼前東西的喜悅之情湧到咽喉,他勇氣百倍地拿出力量。太有幫助了……開朗的心中直呼「太感謝了!太感謝了!」,於是向對方表達感謝之情。
「喂!會幫助貧窮人的,還是只有貧窮人啊。」 
 鎮上的人不僅不雇用他,還像追狗似地趕他。思及此情景,親睦之感使得楊添丁的聲音顫抖,不時把臉朝向四十歲的男人王生。
「哪裡!這種事……」王生大致以否定的口吻說。他似乎立刻感覺到楊添丁話裡的含意。「起初我也是考慮要帶著家人一起挑過去。但因為路途遙遠,只好作罷。載貨兩輪車是最理想了。不過,沒有人肯借我。所以才拜託你的。」
把竹籠裝到簡單的牛車上不需花費十分鐘。
向家人交代幾句就讓他們回去後,王生走到牛車的旁邊。
「從現在開始出發到芭蕉市,大約需要多少時間呢?」
從一跨出步伐就頻頻惦記時間的王生問他。
「啊!要三個多小時啊。五點過後就會到達。沒有問題……」
楊添丁不時回頭看對方的臉。
從岔路開始,暗黑的路上響起「喀噠!喀噠!」的聲音。兩、三個燈籠搖搖晃晃地移動。楊添丁立刻感覺那些都是牛車同業。因為只有他們才會這麼一大清早就組成大隊出門。
「喲--」等清楚看到彼此的樣子,對方先發出聲音。「你也很早嘛!去名谷嗎?」
「啊!去芭蕉市。好久不曾這樣了。」
轆轤響個不停,牛車三、四輛排成長列。一種類似祭祀的愉快感覺使王生心旌蕩漾。走在前頭的人發出像是老人的聲音,悄悄地在議論些什麼事。
給黃牛一鞭後,楊添丁說:
「怎麼樣啊?景氣好嗎?」
「景氣!啊哈哈……」就在前面的四十歲男人笑著回過頭。
「這個時候走在這種地方,想也知道。如果景氣好的話,這時候正在睡覺呢。」
說的也是。我也是……寂寞湧上楊添丁的心頭。
「這種事是可以預料的。大家都相當清楚……」
四十歲的男人接著快步走,以嘶啞的聲音開始大聲唱歌。
陳三一時有主意五娘小姐……他的歌聲迴盪,衝破黑暗。有人以鼻音附和。
楊添丁無法模仿。如今才驚覺,為了生活,自己的心已到達無法歌唱、無法快樂的地步。於是羨慕起開朗唱著歌的人。
牛車在道路的中央前進。 
 突然間,四十歲的男人停止唱歌,拔出車台的側棒,離隊走近路旁。
提起燈籠一照,石標佇立一旁。
「這個畜生!」鼓起勇氣,他想將石標擊倒。砰!不管他如何毆打,石標始終文風不動。他朝氣勃勃地發牢騷。
「啐!混球……」
「好……我來了。」
飛奔過來的男人立刻找來一塊大石頭。兩個人合力把它抬起來,然後用力丟過去。反覆兩、三次後,石標就被輕易擊倒。
「活該!」
把它拋入田裡後,兩人放聲大笑回到原地。
白天他們每次經過石標的旁邊,總是掀起怒火與反抗心。經常想著要逮住機會來將它擊倒。石標上寫著「道路中央禁止牛車通行」。因為汽車要在平坦鋪著小石塊的路中央行駛。
「我有繳納稅金啊。道路是大家的。哪有汽車可通行、我們不能通行的道理。」
儘管抱持這種想法,由於白天「大人」很可怕,所以沒有通過這裡的勇氣。因為他們知道,萬一不留神打路中央經過,被發覺的話,就會被科以罰金。隨著道路中央越來越好,路旁的牛車道卻通行困難。黃色的土面一被堅硬的車輪輾過,就會出現溝痕,看起來像嚴重凹凸的皺紋。因此,車子無法前進,車輪陷入深溝,備極辛苦。再加上完全沒有整修,越發變成崎嶇的山谷。
「這種路能通行嗎?」
在沒有他們在的早晨,是不會經過這種路的。他們一副唯我獨尊的表情,毫不客氣地將平坦的路中央劃出溝道。
「好想看汽車那傢伙哭喪的臉。這時候就敵不過牛車先生吧。哈……」
剛才那位四十歲的男人來到楊添丁的旁邊,一個人開朗地笑著。
「汽車那傢伙的確是個可憎的壞東西。」
楊添丁同意地說。
他們再怎麼沒學問也深知,近年不景氣越發跌落到谷底,都是因為受到汽車的壓迫。機械奴!畜生!我們的強敵。日本物啊……心中燃起敵愾心。
黑暗中,轆爐聲夾雜著歌聲。大家盡情地歌唱。到處都傳來雞鳴聲,偶爾有狗吠聲,讓人感覺拂曉即將來臨。
從路旁的甘蔗園飛出一條人影。由於正巧是在王生的身邊,他有點吃驚,瞠目以視。
不過,立刻明白他就是走在前頭拉牛車者。他的腋下抱著一束甘蔗尾(甘蔗梢子),急急忙忙小跑步。在朦朧的燈籠光線中,看到剝嫩葉給牛車。
王生悄悄地對旁邊的楊添丁說:
「喂!那樣割下甘蔗尾沒有關係嗎?被逮到會很麻煩吧?」
「什麼話,又不是丟掉……」楊添丁豁出去似地說。「因為是給黃牛吃。而且現在這時候就是我們的世界。就算把它們全部割下來,也沒有人知道啊。」
何況這麼早就出來做事的只有我--楊添丁的腦海掠過這種想法。
工作完畢離開名谷芭蕉市時,已經將近八點。
天氣非常晴朗。太陽燃燒著街道。
「啊!太有幫助了。四十錢。可以買到四、五天的米。」
楊添丁在心裡盤算著。不可思議的是,沒有睡眠不足的疲憊感,只有獲得金錢的喜悅。金錢的用途讓他感到有旺盛的精力。
「那隻母老虎,再也不會發牢騷。」
另外,面對妻子的心情突然愉快起來。他有自信這次一定要讓妻子覺悟,不由得面露微 笑。
鎮郊櫛比鱗次的骯髒房子埋在砂塵中。木板與鐵皮屋頂掉落,雞、火雞與鵝在路上吵鬧,到處都是糞便。汽車很少會挨近這裡。它就是所謂的台灣人鎮。官廳視其為不衛生的本島人之巢窟,根本就置之不理。
楊添丁從路樹栴檀下邊鞭打黃牛邊移動腳步。突然間停止步伐,「啊!」瞬間,他的眼睛發出驚異莫名的神情。「你、現在……」
「哈……。好久不見了。得了!得了!」
揮手笑著站在他眼前的男人--就是牛車的同行林老。他因賭博經常在拘留所鑽進鑽出。楊添丁之前聽說他因竊盜而被送進監獄。現在突然出現在眼前,無怪乎他會如此大驚失色。
「你現在不是進入煉瓦城(日語指監獄)嗎?」楊添丁再度大叫。
「且慢!」林老眼神銳利地睨視他。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上來制止對方,然後環視一下周遭,小聲地說:
「是的。你也知道了嗎?進入不久。」
「不久?」
「嗯,六個月啊。又不是殺人……」
兩人離開街道朝田裡走去。
與鐵路線平行的製磚工廠排放出的黑紫色煤煙,使空氣污濁,且朝向行人的臉上吹去。
「只有六個月?竊盜……」楊添丁歪著頭,吃驚似地喃喃自語。「只有六個月!我以為是兩、三。」
「哈……。得了!得了!你還是一樣很認真啊。」
「你說認真?你、是為了這個啦……」
楊添丁比個吃飯的手勢。然後,突然想起。
「今天你也出門啊?」
「不,我已經歇業。把牛賣掉了。荒唐!因為現在工作的是傻瓜。遊玩才是聰明的。」
林老偷窺楊添丁的臉,斬釘截鐵地說。
「你說什麼?」楊添丁把臉瞪圓。
「是的。工作的是傻瓜。因為日本天年嘛!能賺多錢的工作……都是奪取的。我們啊!工作的是傻瓜。」
一字一句拋出似地說。接著,林老跳上車台。
「不過,你不是必須要讓肚子溫飽嗎?」
「哼!工作不能溫飽。對吧!」林老嘟囔著。「與其辛苦流汗才賺到四十錢、五十錢,倒不如悠哉悠哉遊玩,這麼滾一下就可賺到十圓、二十圓。」
「滾?……」楊添丁不由得吞下口水,直望著對方的嘴。
「是啊。而且,輸的時候,也可以出去工作一夜,偷些有錢人的錢,沒問題……不就又有錢了。萬一被捕,也才一年。那段期間,讓他們養就行了……」
「讓他們養?……」楊添丁蹙眉。
「嗯,在煉瓦城中讓他們養。我在束手無策時,就故意去讓他們養。也沒有什麼可怕的。看守已經變成我的朋友了。」
「是嗎?我以為那是個非常恐怖的地方……」
楊添丁感動似地眨眨眼。
《三》
披頭散髮的阿梅快速走著。哭腫的眼眶出現一個紅圈,臉頰濕潤。最小的小孩非常害怕,在母親的腕中縮小身子。
「聽誰說的?你是知道的。」
楊添丁隨後以充滿血絲的眼睛走著。交換凝視雙親一舉一動,木春忽隱忽現追趕。
夫婦一工作完畢回來,又因錢的事而互相揪住。正因為長久以來持續不斷,楊添丁終於無法忍受而爆發。
「這樣你也……。你為什麼這麼不明事理。」
在強有力的男人面前,女人軟弱如豆腐。阿梅慘遭修理,狼狽不堪。也真有她的,腦裡盡是怒火,抓住男人的弱點大喊。
「出去!家是我的。窩囊的男奴。出去。」
因為楊添丁入贅她家。家的戶長是阿梅。
「啊……」
農夫們從田裡眺望兩人的情形,疑惑地發出聲音。
「怎麼回事?又來了嗎?」
楊添丁一副沒聽見的表情,看也不看傳來聲音的地方,始終頭低低的。阿梅也裝模作樣。他們夫婦的吵架在村裡相當有名,可說是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。這麼一來,楊添丁的心情也覺得厭煩,想避開遇見的人。
夫婦的口舌之爭繼續不止。一米寬的保甲道會彎彎曲曲經過田裡,終點就是保正的家。夫婦進入那個家。
保正的家富麗堂皇。紅屋頂沐浴在夕陽下,庭樹的枝葉間可以看到雪白的牆壁。門口亮著兩盞電燈。保正是村裡首屈一指的大地主,說他將近十年都是由官府選派的,亦無言過其實。
營養好、長得圓滾滾的小狗飛奔出來狂吠。哎呀!阿城大叫,讓母親抱緊。
保正聽完夫婦的你一言我一語後,那張將近六十歲、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微笑。他說:
「啊、嗯,是嗎……。不過,夫婦吵架,只要情緒平息,感情又會和睦。不用擔心。一回到家,就會忘得一乾二淨。請想想看。」
「不!」楊添丁用力地繼續說。「這傢伙嘛!不把我當丈夫看待。無論我怎麼解釋說是景氣差的關係,她就是聽不進去。說是因為我賭博啦!有小老婆啦!竟然會有這種妻子。現在說要叫我出去……」
「畜生。好像說著了不起的事。……因為是事實,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。也不知道我是多麼的辛苦。……給我出去!」
阿梅立刻邊抽噎邊大聲斥責。
「這件事我已經明白了。添丁所說的是真的。現在這個時機很不景氣。而且牛車更是如此。」
保正以一切瞭然於心的聲音說,俯視他們夫婦。
「生活相當困難吧。因此,夫婦嘛……」
保正竭力述說夫婦和合協力的必要性。
「說是不景氣、不景氣。會有工作卻賺不到錢的事嗎?是誰每天為吃飯的米傷透腦筋啊。不為家裡著想的男奴、畜生。」
阿梅揮動手腕叫喚。
「這個混帳,又……」男人勃然大怒,旁若無人。
「啊,好了!好了。的確是這樣。你的想法也有一番道理。不景氣也有關係。只要認真,凡事就不會都以為苦。總之,那就是變成富人與變成乞丐的界線不同。怎麼樣啊?添丁。」
保正以刺探的眼光朝著楊添丁。
「提到認真的話,我已經超過頭了。如果這樣還說我不認真,那我就不知道怎麼樣才算是認真。啊!我已經不知道了。」楊添丁呻吟著。
 「而且,現在叫我出去……這還能算是夫婦嗎?」
「你才是。不顧夫婦之情的男奴。」
保正思索著。他打算立刻解決問題,好把他們趕回去。於是說:
「那麼,這樣好了。如果賺不到錢,那就放棄以牛車為業。夫婦都去當農夫。這麼一來,丈夫就無法賭博或蓄妾。而且妻子也能了解丈夫的認真。況且,農夫至少生活過得去。」
楊添丁的眼睛突然發光。「我從以前也就希望能這樣。照我看來,不知道當農夫有多好。」不過,瞬間,他又洩氣了。「不過,現在我窮到連農夫也無法當成。佃耕需要押租金吧?」
「當然啊。沒有押租金,無法佃耕!」保正笑了。
忽--楊添丁嘆了一口氣。突然想起什麼,向保正三拜四拜。
「嗯,保正伯。可不可以讓我佃耕?」
聽他這麼一說,保正「嗯……」呻吟著,一副豈有此理的表情。
「別開玩笑了。這種事無法辦到。什麼同情不同情的,這個世界一切都講錢。」
保正不想再跟他們夫婦繼續說下去。從椅子上一站起來,立刻改變口吻說。
「回家考慮好了。一回到家,就會和好了。」
「不要!這種男人要出去!家是我的。」
阿梅像個孩子似地意氣用事。
今天到此為止……保正滿懷怒氣地睨視阿梅。 「那麼,你們在這裡等一下。保正伯不是只是你們兩人的保正伯。我去叫大人來。到時候,告訴大人就好了。至少也有冷飯可吃。」
夫婦心生畏懼,於是回去黑漆漆的草屋。劃根火柴點亮燈火,拉出角落的椅子坐下來,楊添丁以平靜的聲音對直接躺在床上睡覺的妻子說:
「喂!煮飯吧!」小孩看到雙親的情形,溫順地縮著身子。雖然肚子餓癟了,只是默默地看著。阿梅沒有回答。
丈夫大驚,不由得緊張起來。不!吵架已經結束了……妻子這種態度,使得楊添丁突然又怒火中燒。但為了生活、生活--按捺住自己的心情,對妻子表示妥協。
「我想過了。在日本天年,以這種牛車為業是絕對不行的。你這麼大吵大鬧,還不是為了這個。那麼,我想照保正伯所說的,當個農夫。這樣比較好……」
阿梅的身子動也不動。楊添丁一直看著她繼續說。
「來存錢吧。一直到有押租金為止。這麼一來,就可賣掉車子當個農夫。喂!就從現在開始。努力地存錢……」
莫名的興奮與覺悟充塞他的心胸。他感覺到充滿著一種迄今所沒有、清爽的希望。
「哼!」
阿梅這才翻過身來望著他。楊添丁呆然若失。
「存錢?存你的骨頭吧?」
楊添丁溫柔地詢問惡言相向的妻子:「為什麼?」
「連吃飯的錢都沒有,還能存嗎?那麼,從哪裡存啊?」
「不……」楊添丁雖然覺得她言之有理,但以某種含意,不負責任地說出。
「你說中重點了。你也想看看。雖然是暫時的一段時間,忍耐以能賺錢的方法來做。我是我,你是你……」
「方法?你總是說些蠢事……而且能賺錢的話,應該就不會辛苦。為何要叫苦。」
阿梅不高興地面向中間。
楊添丁注視著她一會兒。不久後,無力地站起來,挨近床舖,畏縮地對妻子說:
「因為是暫時的,不,暫時就好了。那……這樣也好。只要能賺錢,我是無所謂的。」
《四》
夏日持續著燠熱的天氣,宛如從上頭蓋上一塊被燒得通紅的鐵板。
「你看!那個女人,什麼……是阿梅哦。」
不知不覺中,部落的人們傳出有關牛車一家人的謠言。
「那傢伙啊,可真是了不起啊。是那個哦。」
「咦?那麼……」
大家一見面就竊笑著。
「原來如此。是為了賺錢啊。添丁知道嗎?」
「啊--最近沒有看到他。聽說去別的地方了。不過,他有耳朵,當然知道囉。」
驚愕的臉上浮現憎惡的表情。四、五個人聚在一起屏神聆聽。
「喂!她幾歲了?」年輕人性急地插嘴。
「蠢蛋!白癡!」有人叫喊。
「哼!你要去嗎?三十歲的女人。算了吧。」
大家哄堂大笑,彷彿滑稽得不得了。
阿梅裝作毫不知情,經過部落時,會和認識的人交談幾句,一點也沒有露出從事那種行業的表情。對她來說,維繫生命的「錢」比現在的傳言更重要。
「畜生!傳出謠言的是那些傢伙吧……」
有時,阿梅一一想起在鎮上魔窟遇見部落面熟的男人,就不由得怒火中燒。當她想到那也是為了金錢、為了生活時,心想只要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即可。
「阿母……」
夜夜遲歸,當阿梅腳踏入家門時,孩子們叫著抱住她,然後彆扭地直盯著母親的臉。孩子們感覺到母親最近都從鎮上夜歸。對小孩來說,心裡相當寂寞與不平。
「肚子餓了嗎?想睡了吧?」
一看到孩子們的臉,眼眶不由得熱了起來。熄滅燈火,母子一起睡在黑漆漆的床上後,阿梅的眼睛還是睜得很大。在胡同裡的情景歷歷湧上心頭。
雖說是三十歲的女人,由於是第一次,臉皮不夠厚,不自然得有點慌張。
被不認識的男人野蠻地用力抱住背時,她真的很想哭。不過,當手中握著錢時,「得救了!」,心情也就輕鬆起來。然後給站在門口監視的老太婆店主一些錢。要回家時,後悔的念頭又襲來,覺得自己做了非常惡劣的事。一時之間,她怒火大發,直想諷刺丈夫。
近日來,她覺得一切都很厭煩,很見不得人。
阿梅以悲哀的聲音對隔兩、三天回家的丈夫說:
「到底在做什麼……每天做些令人感到厭煩的事。你是個男人,竟然這麼窩囊嗎?」
忽然轉向別處,終於落淚。
「啊!都是為了錢。只要有錢。畜生!都是為了錢。」
楊添丁搖著被太陽曬黑的頭叫喊。
「我也是去運送山芋。還是不行。山道險峻,牛又筋疲力竭,錢也只有三十錢。供應我在那邊吃的,已經不是問題。」
夫婦兩人低下頭來。
「不要勉強了。小孩很可憐。」
「晚上很晚回來,兩個小孩很寂寞。總得想個辦法……」
「啊--」嘆口氣,楊添丁對妻子投以道歉的視線。
「怎麼樣了?你的錢……」
老婆賣身體的錢是一家之寶。
「你在說什麼……還不夠填補米店的借款。鳳梨工廠近日內要解散,怎麼辦呢?」 
 「沒有辦法……」
不管楊添丁如何努力,還是一樣貧困交迫,今後該何去何從,他有點茫然。
使這家無法再度站起的致命傷,是在之後的四、五天發生的。
 青空飄浮著如吐散的唾液之白雲。暑氣毫不客氣地纏人。伸開雙手、彷彿要將人擁抱入懷的山巒,其山腰到處都露出紅色的肌膚,那是因為陽光刺眼的緣故。竹叢、相思樹林、甘蔗園,大家都保持沉默,沐浴在烈日下,顯得精神奕奕。
從山麓到樹林,始終持續些微的傾斜。隔著有石塊的一條河,有塊烏秋與蝴蝶、蜻蜓在上面翩翩飛舞的田園。在這塊變成農夫只要一步踏錯就會墜落的梯田裡,栽種時沒有間隔的嫩苗採取不動的姿勢。夾著這塊地,鋪著小石子的白色道路經過。
汽車與載貨兩輪車等轟隆轟隆在它的上面跑著。
蹙眉的農夫們,前後一人、兩人或三人,邊走邊說話。戴著斗笠,或撐著舊式的傘等,也有人整個頭露出,兩手放在背後,一副毫不介意流汗的樣子。
「今天,多少錢?」後面的人問。
「豆粕還在漲價。十幾錢哦……」前面的人回答。
於是,大家嚷著「哦--」,洗耳恭聽。
「肥料很貴,米很便宜……我也很傷腦筋。」歪著頭說。
來到栴檀樹下,從綿延的道路眺望田裡的那個人,為了引起同伴的注意,他指著田裡。
「這邊的水田有許多石塊啊。水好像也不夠。」
「的確!」對方點點頭。為了看得更仔細,眼珠子都發光。然後,話題從自己的經驗開始發展,針對水田的事就談得沒完沒了。
水色的公車之引擎響個不停,追過他們,散發出如白色濃霧的塵煙,然後揚長而去。
農夫們撇過臉,邊避開邊走著。
楊添丁坐在車台上,眼睛微開地看著。黃牛也若無其事,慢吞吞地走在前頭。堅硬的車輪有時陷入凹凸的路面,劇烈搖晃到讓坐在板上的他之頭部疼痛起來。儘管如此,他還是半蹲半坐,沐浴在炎熱的陽光下,悠哉悠哉地打瞌睡。
楊添丁已經想累了。為了錢,為了生活,把他追得走投無路的壓迫,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,使他煩惱不已。為了衝破難關,連妻子也淪落到獸道。總是無法順心如意,不禁懷疑是不是前世的因緣。對鎮上失望後,他以靠山的部落為目標,到處拜託人家,以運送山芋行商。然而,在靠山的部落裡,連一片金子也沒有掉下來。那不是個能滿足他的心的現實。到今天回家為止,雖然僅僅十天,口袋裡所賺到的純利有八十五錢。
十天賺八十五錢……這樣如何能生活呢?想到妻子與小孩時,楊添丁的心情就變得很暗澹。一切都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了。生活、錢、妻子、畜生、牛車……經常在他的腦海翻騰不已時,他感到虛幻自暴自棄地,坐在車台上打瞌睡。
他感覺到確實有人靠近。就在楊添丁把眼睛睜開的同時,情況整個改變。「完了!」瞬間叫出來,當他從車上飛跳下來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
就在他的眼前,大人以一張可怕的臉睨視著他。
「喂,幹你老母!」
就在大人揮動著粗壯的手腕時,瞬間他的臉就挨了一掌。
他感覺到臉上有一股熱迅速上升,不由得哆哆嗦嗦地發抖。
「你不知道不能坐在車上嗎?」大人漲紅著臉痛斥他。
「嗯,我……」
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,嘴裡不停蠕動。啪!楊添丁的臉頰又挨了一巴掌。
「這部牛車是你的嗎?」
大人從口袋裡拔出筆記本與鉛筆,彎下身子,看著車台的執照,開始流利地書寫。「大、大人!請饒我一次!拜託……」
楊添丁以一張欲哭的臉,向大人再三拜託。因為他深知,只要被記下執照,之後會遭到什麼樣的處罰。
「幹你老母。清國奴。」
把筆記本和鉛筆收起來後,大人俯視正在哀求他的楊添丁。狠狠地痛斥他一頓後,就騎上腳踏車走了。
「啊!我的運氣真差。怎麼辦呢?」
一直注視他的離去,處罰的事不斷湧上心頭,楊添丁的心情因此焦慮不安。
罰金二圓!隔天的傍晚,甲長拿來努庫派出所的通知單。
「明天上午九點!沒有問題吧。」要回家的時候,甲長再次強調。
「明天?」楊添丁以非常狼狽的表情回頭看甲長。生活窮困的現在,明天應該是拿不出二圓。他嗯嗯嗯地呻吟。然後慌慌張張地走出去。
這天晚上,他抓住踏著夜露歸來的妻子,一開始就把這件事提出來。
「喏!就是我現在所說的。請忍耐一下,給我二圓。」
在叨叨絮絮辯解後,楊添丁哀求地仰望妻子。最近他對妻子所抱持的自卑感情,促使他不論遇到任何事都對妻子採取這樣的態度。
正在換衣服的阿梅稍微模糊的臉上,瞬間充滿著怒氣。
「啊!不行!」目睹此情景的楊添丁,反射地感到失望。
「我,不知道。沒有錢……」
盛怒之餘,阿梅反而以冷淡的聲音回答。現在她的臉上看似在嘲笑。楊添丁不曾像此時這樣憎恨妻子。
「啊,請不要這樣說。因為對方是大人,拖延一下,又會被修理得很慘。喏!拜託你。」
楊添丁努力地壓抑情緒,以討妻子歡心的口吻說。
「拜託?你不是說過要給我錢嗎?沒有錢,說拜託、拜託,又能怎麼辦呢?……」
阿梅正面看著丈夫,非常生氣地大叫。
「沒有這回事。到現在為止,你在鎮上做了什麼事……到明天為止。喏!你明白了嗎?」楊添丁焦急地說。
「因為到明天為止,不要吵架,請拿出來。你是說,我被大人修理也沒有關係囉?」
「我不知道。像你這種男人還會介意嗎?……家裡已經苦到這個地步,竟然還能悠哉悠哉地牛車上打瞌睡。光是嘴裡說要為家裡著想。」
似乎已絕望到極點,她含淚長嘆。丈夫說要認真,全是在欺騙她。因此她覺得很委屈。
「為了家,作了痛苦的決定,如此的賣身,我真傻啊。」
越想越覺得委屈,阿梅終於哭了出來。
察覺到妻子話中的含意,楊添丁的態度突然整個一變。
「畜生。」楊添丁忿忿地大叫。
「我明白了。鎮上的男人比我更有味道。」對妻子露出可怕的樣子,然後粗魯地站起來。「明天以前沒有二圓。那很簡單。我再也不受你照顧了。事到如今……」楊添丁衝出外面,身影消失在黑暗中。
太陽尚未昇起,但天已大亮。
走了一夜,兩腳筋疲力竭,僵硬得抬不起來。粗糙的紅色皮膚被露水沾濕了。由於整夜未眠,頭痛得很厲害。
「畜生!畜生!你等著瞧吧!」楊添丁走著走著,心中有股衝動,頻頻喃喃自語。這種做法最能帶給他滿足感。
懸掛在天秤棒兩端的麻袋,像香腸般圓滾滾的。裡面容納了滿滿一袋的鵝。
不時,從窒息的痛苦發出,「嘎!嘎!」嘶啞的叫聲,群鵝在裡面亂動。在寧靜、冰涼的空氣中,突然大聲響著。每次楊添丁都像心臟被握住般的驚懼與混亂。覺得自己的臉變得很蒼白、很小,表現出慌張的樣子。
「這樣不行。要更鎮定……」
他以武者的樣子不斷叱責與鼓舞自己,然後快速走著。
「哼嗨!」
他強迫自己裝出平靜,然後換肩扛袋子,穿越甘蔗園。
黑色的山巒越來越明亮。到了山腰,竹子、相思樹、芭蕉、甘蔗……開始清清楚楚地浮現影子。
宛如放煙幕的雲逐漸從天空中消失。
當山巒沐浴在光線中時,可以看到山麓西藝街的屋頂。瞬間,到處都有炊煙嬝嬝。不久後,街上像散落的火柴盒之房子在眼前展開。
壓抑正在顫抖的自己,楊添丁超然地踏入街上。彷彿已鎖定目標,他朝向市場走去。
市場傳來喧鬧聲。山裡的人、鄉下的農夫等大聲叫罵。鳳梨、李子、筍、蔬菜、木柴……氾濫地排列在市場的入口。
楊添丁左右環視,然後進入市場。
沒走幾步,後面傳來「喂」的呼喊聲。他大吃一驚,不由得回頭一看。
「啊!」
突然間,他把扛著的東西拋出去,然後跑起來。跑著跑著,當覺得後面的鞋聲與「搭撘」的聲音越來越近時,他的衣服突然被抓住。
「大、大人……」他發出一聲垂死般的叫聲。之後,有關他的事就杳無音訊。
原載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《文學評論》二卷一號